回上海乘飞机到敦煌市,又辗转搭车去到我们当年的驻地。天气比上海冷许多,我穿了厚重的羽绒服。人很疲倦,心却迫不及待地跃动起来。柯,你真的在这里吗?我一直在心底期冀带你来这片荒凉而瑰丽的土地,却从没有设想过我们会在这里重遇。希望你还没有离开,不,你一定还不曾走。爱画如你,肯定会在这里逗留十天半月,对吗?
如此在心里碎碎叨叨着,我径自去到志愿者们通常在这个时段聚集的大屋。敲开门一看,里面一如我记忆中的场面般烟雾缭绕,男人们在抽烟烤火,全都是生面孔。我先解释了一遍,说我是第一批的志愿者之一,现在回来看看,同时找人。他们顿时热情起来,把我往火堆边让。同时七嘴八舌地开始和我说话。我不得不凝神一一回答,并从包里拿出巧克力和香烟分送。我知道在这里什么是最受欢迎的礼物,果然,片刻工夫,所有带来的食物都被扫荡一空,我这才得以好好歇了口气。
我问他们,最近有没有一个年轻女孩子在这里转悠,说着,我拿出速写本把柯的面孔迅速勾勒了一下。
是有这个人没错。她住在老乡家里,白天才过来,现在这么晚了,你明天再找她吧。在这边肯定能碰上。他们纷纷说。
我的一颗心顿时落下来,踏踏实实地开始跳动。快两个月了,第一次,我有种放声大哭的冲动。我毕竟还是没有哭,抱着膝坐在火堆前,隔着蒙蒙的烟雾,对每一个陌生又亲切的画匠微笑。我知道自己双眼迷蒙,若他们问起,我可以说是烟熏的,我暗自想着。
对面的一个北方男人忽然冲我说,你说你姓芮,对吧。
我点点头。
小芮,他说,你也在这里混过一年,那你知不知道,我们这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
我一愣,问他,你指什么?
她是女伢子,怎么会知道。有人带着某处的乡音插口说。
这里应该没什么我不知道的,我忍不住说道,以前管这里的老左,是我的好友。对了,我这几天要到他的坟上去看看,你们能帮我弄顶帽子吗?坡上有点冷。
有人顺手就丢了一顶羔皮帽子过来。男人们哄笑。
你认识老左?这就更对了。对面的男人死死瞅着我说。
我被他盯得有点发毛,于是决定装得乖一点。
你说的到底是什么事?我老老实实地问他。
画者有私德,这你总听说过吧。他沉声说。闹哄哄的屋子忽然迅速地安静下来,有几个本来在各自谈笑的人也往我这边看。然后我听见有人低声惊呼,是她!
我也顿时明白了他指什么,但面上仍是若无其事,闲闲地说:
你是指老左?在哪里?
我明天带你去看。男子站起身环顾一圈说,今天大伙儿早点歇吧。众人懒洋洋起身散去。我这才意识到,我眼前的高个子男人是继老左之后,这里的一把手灵魂人物。
怪不得我总觉得他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第二天,我在熟悉的硬邦邦的床上醒来。画画的男人其实都是细腻过人的,这里的新头儿乔也不例外。他问明我原来住哪间屋,就毫不客气地让那间屋子现在的主人挪到隔壁去挤一下,又从不知哪里拿了一张干净的床单,让我把自己裹在里面钻被窝。
我谢过他的好意,刷了牙,又用小半杯热水洗过脸,将床单当作睡袋往被子里一卷,脱去厚外套和鞋子就上床睡觉。按理来说有了柯的下落,我或许该兴奋得睡不着才对,可经过连续几日的奔波,我实在是累坏了,不多时便睡得昏死过去。
醒后的第一反应是时空的错乱之感。一睁眼目睹泥土颜色的天花板,我仿佛重新回到过去的日子,那时每天醒来都看到如此谈不上美观的一片土黄,习惯于在被窝里发半天呆,一点点回想曼因的种种,然后才慢吞吞起床出门上班。曼因离开之后,这个起床程序就节省了许多。
今天我的速度更快一些。因为想要早点见到柯,还有乔昨晚说的关于老左的事。
画者有私德。如乔昨晚所说,这里的确有这个不成文的规矩。
忘了那是由我们之中谁最先发现的,敦煌的壁画固然以飞天佛画为主,但其中却也掺杂了古代画匠的私人情感在其中。不止一幅壁画的细节里透露出这样的讯息——总有一个飞天的神采面貌异于他的同伴,那毫无疑问是画者个人的思念或情绪的寄托。逝者如斯,我们无从得知每一个特别的飞天背后,隐藏着怎样的曲折故事,但在修复这些与众飞天悄然迥异的飞天的过程里,总能体味到一种无法言说的情绪,如同塞外的风吹在心里,冷冽苍凉。
也不记得,是谁率先说出这几个字。画者有私德。一句话,五个字,一种隐喻铺开,漫卷过黄土白石之上的千年和现实。
从那时起,我们每个人,都握着一个秘密的权力。用不用在你。但作为敦煌壁画的修复者,你可以,于壁画非醒目处,用你需要纪念的某张脸,替换飞天的容颜。
画者有私德。古往今来莫如是。
从乔的古怪态度,以及昨晚那些人闪烁的言辞里,我已经猜到,老左用他的笔,将我留在了敦煌的石壁上。
眼不见不能为信。
所以当我一出门,看到双手拢在袖子里的乔,并没有露出任何意外的表情。我说,你等久了吧。他闲闲道,刚到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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