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民靠近玲玲问:“你在想什么?”
玲玲靠在一棵光秃秃的槐树上,无精打采地低着头,摆弄了一会儿垂在胸前的辫子,才抬起头来,深情地望着晓民一眼,才说出了心里话:“我……我怕下乡,怕与土坷垃打交道,怕吃不下农村那个苦。”说到这里,久久凝视着街的对面,几家小吃店买卖兴隆,从那边不时飘来好闻的香味。
晓民看着玲玲,心里感到吃惊,没想到在班里各项工作都表现积极的她在下乡问题上产生憷头为难情绪。“玲玲,你怎么能这样?”晓民埋怨她一句,又开导说:“你应该向邢燕子,侯隽大姐们学习,她们都是女的,并且在农村干出了一番事业。农村是个广阔的天地,农民的生活都很幸福,并不像你想象的那么可怕,你看我们的党报上,不是天天在登‘大寨式的新农村’吗?”
玲玲反驳道:“你竟相信报纸的宣传,相信大喇叭喊的,农村如何如何地好,农民如何如何幸福,那全是假的,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到了农村,简直是活受罪。我舅家的表哥,邻居家的张姐,都在农村下乡。张姐从东北回到家,大哭一场,说宁愿在城里捡破烂,甚至讨饭吃,也不愿去农村。表哥从乡下回来,给我们唱了他们自编的歌曲:小小油灯照泥墙,我来到插队的地方,一个窝头呀一碗汤,睡的是农村土炕。双眼含泪盼爹娘,生活是多么凄凉……表哥唱着唱着就哭了。我……我怕……”玲玲说到这儿,眼圈红了,泪水涌出来,在粉红的脸蛋上划下两道泪痕,“我真恨我妈,生下我们四个兄妹。”
自从伟大领袖发出知识青年下乡的号召,城里就有了政策规定,凡有两个子女的,其中的一个必须去农村下乡,否则不予安排工作,注销城市户口。也就是说,你愿意去也得去,不愿意去也得去,带有强迫性质。玲玲在兄妹中排行老二,哥哥参加工作早,没赶上轰轰烈烈的下乡运动。她下乡农村已经板上钉钉了,晓民没有兄弟姐妹,做为独生子,没有下乡的任务,如果自己愿意去,上级领导是欢迎的。
“玲玲,你表哥和张姐呆的农村,一定是极个别的,就是农村真那么艰苦,也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
“反正你站着说话不腰疼。”玲玲一甩性子朝前走去。
晓民追上去说:“玲玲,我也报名下乡,跟你一同去。”
“真的?”玲玲立刻停住了,脸上露出笑容。
晓民点点头。
“你妈不会同意的,”玲玲有几分失望,朝前边走边说,“这年头,谁愿意做无为的牺牲?谁不希望留在城里工作?”
“我一定说服妈妈。”晓民站在原地大声说,像说给世界上所有的人听似的。
母亲苦口婆心地劝说,没能使晓民回心转意,母亲伤心的泪水,甚至以死来威胁,也没能动摇他下乡的决心。晓民从小就十分固执,自己认准的路,不管前面多么坎坷多少泥泞多少荆棘,也要义无反顾地走下去。按理儿说,他是不该下乡,不该离开母亲的。父亲死于“文革”初期的武斗中,母亲和他相依为命,可他竟然扔下母亲去下乡,母亲能不伤心落泪吗?现在想来,自己当时是多么地天真幼稚,多么地自私残酷,多么地不近人情。如果他不下乡,守在母亲身边,也许她还能活到今天。母亲死在他下乡的第三个冬天,他从乡下急匆匆地赶回去,邻居告诉他,母亲死于突发性心脏病。等人们发现后,母亲的尸体已经冰冷梆硬了,手里还攥着一瓶没有开盖的速效救心丸。假如自己在母亲身边,为母亲送上几粒药丸,也许闯过那道关口,母亲就什么事也没有了,兴许能活到现在,看到自己所取得的成绩,那是多么令人欣喜呀!如今,母亲离开他十几个年头了。每当想起母亲,心里就隐隐作痛,良心无法安宁,觉得有愧于生养自己的母亲。
万各庄 二(5)
名报上了,很快得到街道委员会的批准。晓民告别了母亲,告别了母校,告别了生活多年的大城市,乘车来到乡下,和玲玲分到同一个村庄,总算如愿以偿。和玲玲在一起生活,感到特别快乐,最起码人生的旅途不会寂寞。至于怎样扎根农村干革命,怎样实现自己伟大的抱负和崇高的理想,目前还很惘然。
“晓民,看我像不像一名女兵?”玲玲的话将晓民的思绪拉回到现实,看着她绿上衣别的毛主席像章,扎在衣服外面的武装带,点点头说:“很像,跟《英雄儿女》中的王芳差不多。”
玲玲显得更加快活,对他更加亲热。
太阳移向了正南方,到了晌午时分。农民陆续地收了工,拾柴的孩子边走边玩,田野里几乎没了人影。村庄里的女人们开始往家抱着柴禾,男人们挑着空桶走向水井,放学的孩子用陌生的目光朝他们观望……不一会儿,村庄上的炊烟逐渐多起来。
“吁——”。牲口车停在了村旁,近处有两棵柳树,树旁垛着一小垛一小垛的柴禾,不远处有一口水井,挑水的人来人往,对他们都不屑一顾。车夫跳下车,连声招呼也不打,解下牲口拴在树上,取下车尾的一只水桶,朝水井走去。
晓民跳下车,活动活动坐麻了的腿脚。张鹏和玲玲随后跳了下来,玲玲叫醒了周四爱。周四爱揉揉迷睁睁的眼,问大伙道:“这是到哪儿了?”
“谁知道呀?这老鸡巴头子,下车也不招呼咱们一声。”张鹏对车夫表现出极大不满。玲玲趁机说:“这人真怪,对咱们也不热情,也不欢迎,太不响应毛主席的号召了。毛主席说,贫下中农要欢迎他们去。”周四爱插嘴道:“依我看呀,他大概不是贫下中农,兴许是个地主富农。”张鹏对周四爱的观点表示赞同。玲玲反驳他们说:“不可能,地主富农哪能是这个样子,应该是白白胖胖的,再说,地主富农也不会当车夫呀。”
晓民听着他们对车夫的议论,当时没发表见解,觉得轻易地议论一个人,特别是不了解他的身世时更为不妥。如果车夫真是地主富农,那还无所谓,如果他是贫下中农,对他妄加评论,简直是对贫下中农的不敬,甚至是污蔑,那可是个原则上的大问题。
车夫提回一桶水,放在一边,从车上搬下个木槽子,上面写着“万各庄第六生产队”的字迹。他将麻袋里的谷草倒进槽子,又倒上水和料搅拌均匀,然后放在两个牲口中间。牲口边咀嚼草料,边用友好的目光望着车夫。车夫阴沉的脸上掠过一丝笑容,但很快消失了。
村口传来母亲喊孩子的声音。
“饿了,咱们也该吃饭了。”周四爱走到车旁,拿起书包,惊讶地说道:“坏了,我的《创业史》丢了。”
玲玲对周四爱说:“你再找找。”
周四爱在车上又找了一遍,很泄气地说:“一定丢在路上,恐怕找不到了。”
牲口车走过的路上很冷清,看不见一个人影,周四爱说:“书还没看完呢,丢了真可惜。”
“我去找找看。”车夫就像自己丢了东西一样心疼。
周四爱忙阻拦道:“大伯,您就别去了,不一定找得到,那书不值钱,我自己丢的,哪能麻烦您呢。”
车夫不顾人们的劝阻,顺着来时的路朝回走,一副着急的样子。晓民望着他走路时的背影,发现他走的姿式与正常人有些不同,一跛一颠的。
“原来这人还有点瘸。”张鹏望着车夫远去的背影说。
乌云早已散去,太阳晒得人暖洋洋的。玲玲在地下铺了张纸,第一个从提包里取出馒头,调皮地说:“咱们该喂脑袋了。”于是,晓民他们分别把自己带来的糕点、面包、饼干拿出来放在报纸上,彼此不分你我的吃起来,就像春游时同学们野餐一样快活。
每个人都吃饱了,报纸上剩了两个馒头。当他们喝干军用水壶里的白开水时,车夫回来了,早已解开腰里的褡包,敞胸露怀,抹了把脸上的汗水,将找回的《创业史》在夹袄上蹭蹭尘土,郑重地将书递到周四爱手上。
“谢谢您,大伯。”周四爱感激地说。
车夫连声不用谢都没说,走到牲口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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